文 | 太平洋科技
“要不要转行？” “以后会被裁员吗？” “想以后留在国外。”
这是在一条“我很好奇当初学工科的女生……”的小红书帖子下看到的声音。在一千多条评论里，弥漫着年轻工科女性的迷茫：有人焦虑裁员，有人转向互联网当程序员，更多的人选择了考研、考公，试图寻找新的出路。
这些焦虑并非空穴来风。当我们试图寻找制造业女性从业者的数据时，却发现互联网上鲜有相关统计。在这个被视为「男性主导」的领域里，女性的形象始终模糊不清。
联合国的统计数据显示，在制造业这一关键领域，性别失衡特别明显。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数据表明，女性仅占制造业从业人员的37%[1]。更令人担忧的是，德勤（Deloitte）2024年4月发布的研究报告指出，尽管制造业对熟练劳动力的需求与日俱增，女性在该领域的占比仍不到30%[2]。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女性的教育水平正在显著提升。2020年，我国高等教育领域的性别天平已经开始倾斜：普通高等学校本专科在校生中，女生占比达51.8%；研究生群体中，女性比例更是达到50.9%[3]。
与此同时，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已连续14年位居全球首位，占全球比重约30%。高知女性比例的不断增加和中国制造业的加速崛起，使得女性在制造业的影响力正在变得愈发重要。
为了深入了解这一群体，访问了四位在制造业工作的女性工程师。她们年龄跨度从20岁到40岁不等，都有着独特的职业经历。
在她们的故事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个人的奋斗轨迹，更感受到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当能力取代性别成为评判的唯一标准，当坚韧与勇气不再被贴上性别的标签，这些女性正在制造业的天地里，描绘出自己的色彩。以下是她们的故事：
01. 谁说钢铁侠不能是女生？
阿七，新能源领域嵌入式软件工程师， 2年工龄
“小时候就很喜欢钢铁侠、机器人一类的东西，特别喜欢看科幻片，很痴迷外骨骼。”
今年工作两年的阿七回忆起自己的专业选择时说。这个学自动化专业的00后女生，如今已经是一家新能源企业的嵌入式软件工程师。
求学时期，一部纪录片《重建人类社会》对阿七影响很深，“里面的工程师在末日时期发挥了巨大作用。”也是从那时起，她对工程师这个职业有了向往。高考报志愿时，她把不同院校的计算机专业和自动化专业全部都报了上去。
然而求职之路并不平坦。“当时找工作的时候其实是屡次碰壁的，”阿七说。更让她难过的是，连辅导员都一直劝她不要死磕研发，找些“女生”的工作，例如管理类。为此，她还和辅导员吵了一架。
好在阿七在大学期间参加过许多专业相关的比赛，并且拿了不少奖，所以最终结果还算可以，刚毕业的薪资比她的大部分同学要高出许多。
但进入职场后，性别刻板印象依然如影随形。“我的名字本来就比较中性化，所以大家在企业微信找我，虽然我顶着性别女，但是经常被叫‘哥’或者‘兄弟’，挺不高兴的。”在阿七所在的团队中，研发女性很少，她这边的团队甚至只有她一个。
每当对接不同的人，他们见到这位年轻的女工程师时总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不过阿七却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看到他们惊讶的样子，我反而挺高兴的。”
刚来公司的时候，在实验室经常有人说女生力气小，还有人想“特殊照顾”她。“后来我当着他们的面搬了将近100斤的设备，再往后这类情况就很少发生了。”阿七说。
不过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去年，公司分给她一个棘手的任务：对接一位外国客户。“我英语不好，开会要全英文交流，那段时间特别焦虑，以至于整个人瘦了不少。”阿七回忆道。但她没有退缩，而是选择迎难而上。白天处理项目，晚上疯狂“磕”口语。终于，这个项目成了公司的一个重要突破。
在阿七看来，制造业的女性确实需要付出更多努力。“但这个行业正在改变，人们的观念也在改变。”她说，“重要的是证明自己也行。”
如今的阿七，已经能从容地在实验室和会议室之间穿梭。当她侃侃而谈各种专业术语时，没人会怀疑这个00后女孩的实力。而那个迷恋钢铁侠的梦想，也在自己的方式中慢慢实现。
对于想进入制造业的在校女孩们，阿七建议：“大学时该玩玩该学学，一定要参加实验室，多打比赛积累经验，这对后面的职业生涯很有帮助。”她特别强调，“做研发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同时也是比较高薪的职业，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初心，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02. 文科转工科？姐做到了
苹苹，半导体行业质量体系工程师， 8年工龄
“这真的是个挺机缘巧合的故事。”2016年大学毕业的苹苹说。这位学公共管理专业的文科生，如今已经成为半导体行业的质量体系工程师。
她的职业起点是在一家制造企业做HR，但这份“对口”的工作仅维持了三个月。
“当时我们的总经理觉得我这小姑娘人还不错，跟人沟通也挺愉快的，学东西也快。”在总经理的建议下，她转岗到了质量部门，开始了工程师生涯。
对一个文科生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首先，我是个文科生，纯文科生。刚开始工作，转到技术质量部门后，我需要了解工科的知识，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最基础的高中理科知识我都需要重新学习，”苹苹回忆起那段艰难的经历，“接下来我还需要了解产品知识，包括工业设计、机械设计、材料学，这些都是大学里的专业课程。”
好在互联网时代的学习资源丰富，“只要你愿意学，网上都有资源可以学习。”苹苹说。
八年来，她换过三份工作。从汽车零部件的国内头部企业，到外企，再到现在的半导体企业。不过之所以回到国内的民营企业还是因为她更看好中国制造业的发展。
@苹苹子 会经常在小红书分享自己的经历
作为一名质量体系工程师，苹苹的工作内容需要极强的逻辑思维。“我们的工作其实就是通过公司的管理制度来规范每个部门的管理流程，”她解释道。从研发、生产、检验到人力资源，她要为各个部门设定基本的逻辑框架，确保符合ISO等标准，以保证产品质量。
作为曾经带过小Team 的老大，苹苹特别强调「抗压能力」的重要性。
“无论男女在制造业里压力本身就大，但女性可能要面临更多的质疑或者不被看好、努力不被看到，做好心理准备，必须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能得到相同的目光。”
不过，在谈到带团队的经验时，苹苹提出了一个更深层的思考。“站在女性的角度来讲，婚姻、家庭和小孩，肯定需要去做一个平衡。但女性往往不仅承担了职场上的工作，还承担了一些家庭义务。这对女性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正因如此，当她在工作中需要选拔团队成员时，她格外注意避免性别偏见：“从girls help girls的角度来讲，我不会去那样做。”苹苹提到自己看到过一个研究，当一个团队里女性领导者的比例达到一定程度后，团队的绩效反而会比男性团队更高。
“因为女性，首先我们不是体力劳动者。男性和女性的区别很大一部分在体力上，我觉得脑力方面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区别。”在她看来，制造业的智能化程度已经很高，纯体力劳动的需求在不断降低，这正是女性发挥才能的好时机。
03. 带娃拼事业，为母则“钢”
竹子，国内TOP级家电领域产品经理，15年工龄
“有了孩子的女性，她会变得更加坚强，因为她会面对大量的困难，她也只能去面对。”在国内家电TOP级公司任产品经理的竹子说。工作15年，她不仅见证了制造业的变迁，更深刻体会到职场女性的蜕变。
不同于阿七那样一开始就坚定的选择工科专业，竹子当年填报工业设计专业时，更像是一种偶然。那是20年前，信息还不够发达，她对专业的了解仅限于“跟艺术有一些结合，然后做设计相关的内容”。
2009年，她进入现在的公司，开始了在制造业的职业生涯。凭借工业设计的专业背景，她在小家电产品高速发展时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时我们需要大量的新产品外观，”竹子说，她负责OEM（代工生产）业务，需要为众多客户把控产品外观设计。
作为制造业中的女性管理者，竹子深切体会过性别比例失衡带来的压力。特别是调任大家电部门后，“男性的比例就更高了，我当时刚去的时候深深感受到了性别差异，会很慌、害怕。”她记得在会议上发言时，常常是整个会场唯一的女性，“我一发言，整个会场都安静了。大家可能没想到，居然有个女的来做这个事。”
如今的竹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样的经历让她格外关注已婚已育的职场女性。“她们会变得非常稳定，也会珍惜这个工作，”竹子感叹，“就是为母则刚。”
在她看来，生育不应该成为职场女性的阻碍，反而可能激发出她们更强的潜力。““年轻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的，工作不顺心的话，可能说不干就不干了，”竹子轻声说道，“但我觉得她们一旦有了孩子后，就会变得更坚强且有责任感，不会轻易放弃工作。”
这种稳定性来自责任感的增强。“因为有生活的压力，也会让她变得更稳定，更有责任心。”竹子解释道。她观察到，这些女性在工作中往往展现出独特的优势：更关注细节，更善于平衡多项任务，对他人的情绪也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
然而，现实总会有不少不尽人意的地方。竹子也提到过，有些已婚未育的优秀女性应聘者，也会因为公司担心入职后的生育问题而无法通过HR的筛选。
“我相信他们会说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我觉得就是她已婚未育的这个点导致了她最终没能入职。”
这让竹子更加坚定了支持职场妈妈的决心。“我不是对女性寄语，我是对这个社会的寄语，”她说，“我真心觉得就是有了孩子的女性，是特别优秀的一个群体，我希望这个社会对这一群体可以给予更多的关注和机会。厉害的女性群体不应该被忽视掉。”
04. 不负平生所学，此生足矣
Ray，国内高精尖通信领域市场经理，18年工龄
“我想说现在不只是制造业，你不觉得整个实体行业，中国都越来越强了吗？”
在某通信领域头部企业工作了18年的Ray语气坚定。作为一名从研发工程师做到市场营销经理的前辈，她见证了中国制造业的蜕变。
和很多同行不同，Ray选择通信工程是一个相对务实的决定。她回忆道，“当时身边大部分同学都在学‘国际金融与贸易’。我想了想可能这个专业对我来说，我学也没什么优势，自己本身口才也不好、长相外表也不好，都不是很突出。那么我是不是学一个理工科专业，未来凭技术吃饭可能会现实一些。”
2007年校招进入公司时，Ray被分配到网络安全防火墙产品线，负责写技术文档。“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我们的防火墙是用在电信级的，不给个人。全球运营商和企业用的硬件级的大型防火墙可能会写很多关于原理配置说明类的文档。”她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八年多。
随后，Ray的职业轨迹开始转向，从技术文档到售前再到市场营销。现在，她主要负责数据中心网络领域，包括交换机、路由器，以及相关的软件解决方案的产品市场拓展和上市工作。
虽然Ray一直强调自己并非身处制造业，但她肯定自己所做的工作推动了中国企业从「制造」往「智造」的转型。
“你想，现在制造业都在谈智能制造，很多时候他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大数据库。而且他们也引入了很多AI技术，”在Ray看来，当下的制造业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制造」。以前需要人工检查的工序，比如摄像头是否有黑点、产品logo是否完美，如今都由AI完成。“这其实就是通过各种软件，数据处理传输，包括各种智能计算来实现的。”
作为少数能在行业中坚持近20年的女性工程师，Ray有自己的观察。“如果你想要得到同样的机会，你就得比别人更优秀。如果你和另一个男性候选人条件相当，那么通常男性会有性别优势。”
但她强调，机会永远属于真正优秀的人。“当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你就能打破这些偏见，”Ray说，“你不能被这种碾压式的性别偏见所压倒。”
不过，Ray很幸运在职场中碰到了自己的贵人。
“你访问到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高层，我也有女神，她是公司的中高层管理者，她告诉我女性确实有优势。”Ray感觉到女性领导往往更善解人意，理解力也比很多男性强。在当今高压的工作环境下，这种能力尤为重要，因为解决方案往往需要多方协同。
“我女神说，作为一个主管带领团队，你得学会在该温柔时温柔，该强势时强势。”Ray分享道，在团队管理中，要么钱给到位，要么人到位。“如果钱不到位，你每天仍然觉得这里有让你舒服的事情，舒服的人，有时候也能将就下去。”
对于制造业的未来，Ray充满信心。“从我07年工作到现在，已经快20年了，这18年里，很多企业都已经成长起来了。现在中国很多企业还能够认真起来，学习起来，我觉得确实相对要乐观一些。”
谈到中年女性的职业抉择时，Ray突然提到了一句她很喜欢的话。“比如明朝的朱棣，他推翻旧秩序，独立造反的时候，身边有一个黑宰相姚广孝。而姚广孝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负平生所学，一展胸中抱负，此生足矣。」”
“你要想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Ray说，“如果你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之后，觉得仍然还是想有所作为，或者像我这样，老是想继续学习和展示自己，或者继续走更长的路，那我觉得也应该坚定，不要被一些短暂的迷茫所影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 联合国工发组织：工业活动统计数字严重缺乏与女性相关的资料. 联合国. [2] 为什么女性对制造业的未来至关重要. TimkenWorld. [3] 国家统计局：高等教育在校生中女研究生占比达50.9%. 中国新闻网.
